那些超乎想像的在地實踐者:「九州地區的地方創生與社會實踐」 交流經驗

2024-05-22 作者 / 陳東升(臺灣大學社會學系特聘教授、國科會「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推動與協調計畫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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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2023年1月16日「國科會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季工作會議」中的分享內容改寫而成。

當臺灣的大學成員遇見日本地方實踐者

2023年1月7-14日期間,國科會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辦公室及臺日大學地方連結與社會實踐聯盟成員,前往日本的九州北部地區進行地方創生與社會實踐訪問之旅。這趟旅程訪問的主要對象不是大學,而是在地方上從事地方創生、地域活化或地方設計的民間人士,他們共通的特點是自己籌措資源、培育人才、設定議題及目標,使用國家資源的比例非常的低。這些在地實踐者沒有其他經費的補助,他們是自己去發動、去行動、去連結,在非常有限的資源下,自己出資甚至舉債。臺灣從事社會實踐的大學團隊相對來說雖然有一些繁瑣的行政事務要克服,兩相對照,我們在九州看到的地方實踐者的工作更是不容易。

通常我們在大學裡面交流的對象多半是學術圈的人,相對來說,聽到地方公眾團體、在地實踐者聲音的機會比較有限。這次到日本除了最後一天與九州大學的老師座談,其他都是與在地團隊進行交流。這樣的行程安排較為困難,因為大學跟大學之間有很多合作管道,但是進到地方需要有媒介,這次是請《地方設計》的作者蔡奕屏小姐幫忙,她在日本訪問了不同市町村在做地方實踐的工作團隊,所以請她及她任職的UNA Laboratories協助規劃行程。

圖:陳東升老師在人社實踐計畫季會中向大學團隊分享赴日拜訪地方實踐工作者的見聞。

日本地方實踐者的六大特色

這一次與十五位日本在地實踐的朋友交流,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有六個特色:首先是他們對於要做什麼事情有清楚的核心價值,而且相較於過去的價值及典範發展出自己的明確看法,在報告的時候可以把過去與現在不同的理念價值及行動方法做對照,雖然內容簡潔,但是你可以清楚知道他的想法。這些地方的實踐者都不是在學術界工作的人,儘管知識體系沒有那麼完整,不過他們分享的內容和經驗,還有從實作經驗萃取出來對核心價值的認知令人佩服。

因為這次的經驗,讓我感受到日本地方社會的深度跟厚實的程度超乎我們的想像,這不是一個、二個人而已,而是幾乎所有握們接觸的受訪者,他們都能明白的闡釋他在做什麼,甚至在幾個人私下分享時,你站在旁邊聽到眼淚都會掉下來。

其次,相對於大學所談的地方學,九州的在地實踐者對於地方文化、地方特性的理解很深入,也能把地方事務轉化成可以推動的具體方案。這樣的精確轉化與操作,很不容易。

第三,他們都是長期在地方蹲點,有些是移居者,有些家族可能在地方生活數百年,但面對外在世界的轉變,卻願意採取不同作法,創造出新的價值。等一下我會分享一位在柳川市的第十八代藩主後代,她打破家族傳統限制,做出我們都想不到的事情。也正因為他們長期在地方生活及耕耘,所以蓄積的組織動員能量能更廣泛而深入。

圖:柳川藩主後代立花邸「御花」的立花千月香社長(左一)解說柳川傳統工藝女兒節吊飾(さげもん)。

第四,他們在組織的運作上面,採取的是類似像我們所說的「團結經濟」、「對等協作」這樣的方式。這些名詞他們從來沒有用過,基本概念卻很類似,就是在地連結了一群人,大家要能夠共同參與、推動與操作。這也是大學社會實踐的基本精神,但他們沒有計畫規範,他們就自己這樣來做。

有幾位受訪的年輕人說他們的組織希望不要有上下從屬關係,有社長說在他的公司裡,即便是只負責檢查產品品質的員工都可以隨時提案。很難想像在不管是年齡、性別、上下位階關係這麼明顯的日本社會中,可以在地方上看到這些人,他們的「團結經濟」跟「社會經濟」不是用理論講出來,而是在生活過程裡面把它活出來,這是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地方。

第五是他們願意接受不同的觀點,引發更多與過去不同的作法,才有可能解決問題。這個需要有視野和胸襟,尤其批判會讓人難受,也會得罪人;但如果你願意聽進去的話,或許你看到事情的角度就會不太一樣。

最後,就是開頭提到的,他們是自己去尋求資源來做地方創生跟社會實踐。若地方創生只著眼於政府跟大學的角色,沒有在地團體的參與,可能會忽略掉像日本從土地上長出來的厚實力量及社會意向。而這種在地力量需要透過教育制度、公民連結,加上長期的參與和薰陶,才有辦法養成「積極的公民」。這部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多元背景的實踐者群像

我們這一次造訪九州北部的七個地區:別府、八女、柳川、嬉野、東彼杵、波佐見、小濱,橫跨大分縣、福岡縣、佐賀縣、長崎縣。前面提到的六個特點在這些不同的市町村中你都可以具體看到。這些在地方的長期居住者或移居者,年齡約分布在三十到五十歲,學歷有高中或大學畢業,身分有藩主後代、企業家、自由工作者、藝術家或退休公務員。

一個社會裡有不同年齡層、不同社經背景者卻不約而同投入地方工作,儘管他們沒有我們這個計畫,卻願意與地方社會共存共榮。說真的,讓我這個學社會學的人非常佩服。 

典範轉變與核心價值的倡議

過去在討論一個地方經濟發展的模式,經常是要有產業去投資,人才會聚集而帶動當地經濟發展,就像台積電到熊本設廠,很多人期待能帶動當地經濟。不過,前別府現代藝術祭總監山出淳也先生卻說:「人」要先來!創造性的人才聚集了,產業才會發展起來,繼而帶動消費市場的興盛。

別府藝術祭不是單次運作的活動,它是由常設性的組織NPO法人BEPPU PROJECT所推動的公民參與藝術活動,打造藝術家移住與定居的支持型環境也是這個組織的工作之一。因此在「人」要先來的理念下,山出先生與別府市政府商擬新的移居者招募計畫,預計招募六十位藝術家,藝術家把他們的家人也一起帶來,十年後可以為在地增加一千兩百名的移居者。

圖:由移住別府的畫家勝正光先生(右一)導覽別府街區,探訪藝術祭相關景點。

剛剛提到的柳川市藩主的第十八代後人兼御花社長立花千月香,她的想法就像《社區設計》作者山崎亮所說:「不是打造出只讓一百萬人來訪一次的島嶼,而是規劃出能讓一萬人造訪一百次的島嶼。」不過,她的企業經營與地域營造工作還要再加上一件事情:不只是吸引遊客再次造訪柳川,還希望能讓在地人重新認識、欣賞、理解柳川的景色與文化。內外都要兼顧,並不容易。尤其藩主家世顯赫,別莊範圍遼闊,她說不可能只有他們這個家族自己存續,家族的存在就是要跟地方民眾一起改變柳川。

上面這二個例子,都很清楚說明地方實踐者在典範上的轉變及新核心價值的倡議方式。

對於地方文化和社會的深度理解後的轉譯

在佐賀縣嬉野市,我們拜訪了兩個溫泉旅館的經營者:一個是刻意保留傳統溫泉旅館形式的大村屋/北川健太,一個是大型現代化建築形式的和多屋別莊/小原嘉元。他們把對於地方文化和社會的深度理解進行轉譯,融入到事業經營與地方工作中。他們說嬉野有三個重要的傳統:一千三百年前湧出的溫泉、五百年前開始栽培的嬉野茶、四百年製造歷史的「肥前吉田燒」。他們將這三項在地元素結合在一起,推動「嬉野茶時」這個地方品牌,讓觀光客到溫泉鄉的山坡上茶園野地現場品嘗用肥前吉田燒盛裝的嬉野茶,實際體驗在地的風土文化。這項企畫開始前,茶農們都是處於虧本或負債的狀況,如今卻能讓參與者獲得不錯的利潤,也帶動更多人到嬉野來住宿。

這是他們對於地方文化和地方知識理解後的轉譯行動,雖然簡略卻掌握地非常精準。而且整理研究這些在地知識之後,並不是靜置在鄉誌、縣誌中,或者僅由學校設計成課程;對他們來說,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將生活中的積累與理解轉化成在地行動。這給大學實踐者的啟示是,當我們討論地方學時,不應該只有把它變成一個知識系統如此而已。

圖:在茶園裡享受專屬茶師沖泡的茶湯及解說,是「嬉野茶時」結合在地元素所設計的深度茶體驗活動。

長期蹲點醞釀的地方組織動員能量

在地方組織動員的能量上,我們看到在福岡縣八女福島地區有兩百五十多棟的傳統建築,他們透過自發性的數個公民組織進行老屋的修復與活化。這些組織彼此相互連結,號召建築師、建設公司、在地的公眾一起來行動,至今已修復一百六十三棟老屋。除了向政府申請經費,他們也去銀行借款,不足部分就用類群眾募資的方式來籌措。這些行動全由民間發起而不是官方發動,可以看出地方組織動員的巨大能量。

而在長崎縣東彼杵町也有一位返鄉的年輕人森一峻,面對故鄉人口與商家減少的困境,他與志同道合的伙伴成立組織,希望能協助更多人前來居住與開店。原本當地的店舖只剩下數間,經過六、七年的努力之後,新開設的店鋪約有十九間,慢慢地由單點密布成線。

常有人問大學推動社會實踐工作真的沒有KPI嗎?這些在地實踐者也沒有KPI,但是他們有想要做的事情,做出來的成績可以跟別人分享。因此重要的是各個學校團隊弄清楚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如果能做出來就會有成果和大家分享。此外,這些在地實踐者的行動都不是為了讓少數人得到更多好處,而是希望在地所有人都能夠參與這個過程,整個地方可以得到公共性的利益。

公共利益的在地實踐

最後,我還想分享一個在長崎縣波佐見町的例子。這裡是「波佐見燒」的產地。波佐見過去長期幫鄰近比較著名的「有田燒」代工。有間專門經營陶瓷器開發與販售的公司「Maruhiro」(マルヒロ),歷經品牌轉型獲利後,社長馬場匡平在當地耗資兩億日圓蓋了一座公園,經費不足之處還向銀行進行借款。

我們問他為什麼要蓋公園,他說第一個是因為自己的理由,三年前他的小孩出生後,他就變成一個公園的重度使用者,他知道公園對一個家庭有多重要。第二個理由是波佐見較鄉下,當地人很少有休閒娛樂的去處,就連借DVD或吃麥當勞都要耗上四十分鐘的車程,所以他覺得一定要讓鄉親有個公共休閒的場所。接下來更妙的是,他說有了這個地方,就可以來這裡看看山景、拔拔草、跟人家交談,改變生活韻律就會有更多的創新,讓他思考除了陶瓷之外還能做些什麼。你看這個人,真的是了不起!不過他也提到他還在煩惱該如何還錢給銀行。

Maruhiro(マルヒロ)社長馬場匡平發起建造,以「大家都能來玩」為主題的公園「HIROPPA」。

這座公園興建有幾個條件,他說最重要的前提是要完全沒有障礙,所有的人都能夠進到公園玩耍。公園裡也沒有溜滑梯與鞦韆,因為玩這些器材時需要排隊,可能會發生大欺小或排隊順序等爭議,少了這些遊樂設備後,可以讓大人小孩發揮想像力在公園自然地遊玩。

公園裡面有公司直營的陶瓷專賣店,充滿易碎品的陶瓷店向來是家長最恐懼帶小孩去的地方,也是小孩最怕被打罵之處,他卻希望能讓家長安心地放小孩在裡面跑。這樣一個遠離城市的地方,竟然有一個社長賺了一點錢就花費兩億蓋了公園,這是不是團結經濟?是不是公共利益? 

2015年,魁北克大學蒙特婁分校的Marie J. Bouchard教授受邀來訪時,曾建議大學團隊除了彼此互動,也可以邀請協作的公民團體一起來參與、分享和交流,我們計畫也希望慢慢地朝這個方向去努力。尤其當我們看到的、想到的、抱怨的事情都是從大學視角出發,卻忽略外在世界的真實動態與在地聲音,我們的思考與行動都會有所侷限。希望大家除了互相觀摩不同大學團隊的實作經驗之外,也能到第一線看看在地的朋友做了什麼。我覺得這個是大學社會實踐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原文刊載於《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電子報》第1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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